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病非一日,沉疴难返

 

【作者】 孙 宵

【机构】

【摘要】

【关键词】
【正文】

病非一日,沉疴难返

 

——从《儒林外史》看科举痼疾

 

扬州大学文学院1302班 孙 宵

 

  《儒林外史》第一回中,王冕闻听礼部取士之法,只说道:“这个法却定的不好。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,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。”①真可谓一语成谶。那些后辈士人,沉浸在功名富贵里,一个个都把本心忘却,更不消说那学问、品行与进退之道了。就算披蟒腰玉、声名煊赫,又能如何?学不达于道,行不守其方,进退失据,不过一蠹虫罢了。可叹还有众多学子蝇营狗苟,专意仕进,如痴如醉之状,直让人感到可笑可怜。
  吴敬梓把他所说的故事,都假托是明朝的,可实际上书中描写的科举活动和官职名称,却都是清朝的,然而无论明清,八股文都是求取功名的唯一手段,因而也成了当时学问的正宗。这种文章形式单一古板,题目又只取四书五经里的只言片语,时间一长,便只剩下一些陈词滥调,如此又能做得什么学问?马二先生与蘧公孙论文,便以理法为主,其他如注疏气、词赋气之类的个人风格,都一概抛弃掉了。马二先生算是古道热肠了,他是真念着八股文的好,把它当做一门学问,并恳切地为制义的精神作宣传,尽管功名并不曾眷顾于他。可更多的人却彻底疯魔在这八股的套路里,不可自拔,只把八股当做仕途的敲门砖,确是本末倒置,忘了读书人的本分了。那些先贤往圣,或起于版筑之间(如傅说),或出于市井之中(如管仲),或拔于仆隶之群(如百里奚),有哪个来课他的学业,又有哪个来定他的文章?可国君都师事于他们,他们的草莽之学,也都成了庙堂之术。放在书里,便如王冕一般,寄情于荷塘风光,看似懒散,所谓天下事,也不过在面饼韭菜间就交代了。由此可见士人的学问,应以道为本,顺乎自然,若为功名而向学,随波逐流,前日作诗,昨日赋词,如今又拆八股,只不过如“二进”一般蹉跎岁月罢了。
  读书人把学问抛在一旁,文章只充作仕进的手段,忘本若此,其品行的沦落,更可想而知了。首先带来的,便是心理上的异化,以举人论,虽不是进士,但也有做官的资格,在当时就相当于一个特权阶级了,所以也无怪范进一听到自己中举便高兴得疯了,而胡屠户也再不敢骂自己的女婿是“现世宝”,转而尊为天上的“文曲星”了,中与不中之间,世态便炎凉至此。而士人之间,若通达的早了,便也傲然于同侪之间,自高自大起来了,如梅玖中了秀才,便不把年长的后进周进放在眼里,处处摆谱刁难,而周进却无一言以对,反而毕恭毕敬,就是这个道理。读书人在心上就把自己看轻了,对功名的态度,也就越发露骨鄙俗了。文章都只是求仕的通天梯,而功名,也不过是满足自己物质享受的一个保障罢了。是以他们的言谈渐形贪鄙,而德行更是慢慢销蚀殆尽,只为求那一时的欢愉,匡超人忘义背恩,牛浦郎盗名交游,不都是如此吗?比较让人痛心的,便是荀玫了,他是周进的得意门生,以第一名的身份进的学,可在功名或者说功名的好处面前,他也没能守住自己的底线。老母去世他本应丁忧,但为了到手的功名,他却想要瞒报甚至妄图申请夺情,全不顾母亲的抚养之恩。后来不得不回乡守孝之后,他再做官时便抓紧把拉下的好处找补回来,结果最后因贪赃被拿问了。早先他还看不起梅玖的势利,如今自己却留下了不名誉的收尾,此中可见功名的诱惑和士人的迷失。
  贪务功名者如此,而那些吴敬梓所推崇的高士们,又当如何自处呢?他们在物欲的大潮下还保持着自己的个性和理想,但面对这个污浊的世间,他们又不免感到彷徨和无力。人们总易被杜慎卿那样姿态大于思想的“名士”范所迷惑,却往往忽略了那些甘于淡泊的真儒者,像虞博士,他没有什么奇情俊才,所为人称道的,便是他的真实与平淡,不流俗,也不高蹈,可说是儒家中庸和道家自然的理想结合,因而他在无形中成为了贤人的领袖与灵魂人物。他并非没有对现实的匡正之心,但又不想通过权力来实现,而是希求用言行来感化,这样的期望确实美好,但也相当的无力;与之相反,正儒迟衡山就自觉充当起价值观的维护者,一如虞博士的真诚,他最打动人的就是他的热情,尽管他的方法很传统,甚或可以说是“迂”,那便是再立礼乐,把三代以来丢掉的东西重新拾起,于是便要祭南京的先贤吴泰伯。他是那样的认真,乃至刻板,却没人忍心指责他,眼下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,便是人们太机灵,太轻浮了,迟衡山的“迂”,反而显得宝贵了;再看杜少卿,与贤人相比他更像奇人,不似虞博士那般闲淡,也不像迟衡山那样迂阔,他始终我行我素,张扬个性,鄙弃功名,目无官长,轻财好施,恣意交游,一如过往的魏晋名士,用离经叛道的方式来表达对世俗的不屑与反抗。杜少卿是洒脱的,是本色的,同样也是落寞与孤独的,少有人关心他的品格与本心,更多的是贪图他的家财和浮名,管家娄太爷临终前的良言便道尽这个风光人物的单纯与无力,而杜少卿能做的也只有流泪应许而已。贤士与奇人在这个病态的世间是如此的虚弱,所做的改良就更不值一提了,泰伯祠短暂的兴盛过后却又悄然荒寂,三山门贤者的饯别更宣告真儒彻底的离去。就算如此,在这个被功名浸染的世道,贤者本真的一面也要受人搅扰,如隐者庄绍光便总为虚名所恼火。
  已经病入膏肓了,不在时代,也不在科举,而在人心。于体制而言,科举并不是恶政,在其草创之初,便有着向全社会开放权力资源,并激发起全社会向学热情的意义。就算从八股上说道,历史上也不都是“二进”那样的人物,明时的心学大师王守仁,当朝首辅张居正,便都是八股选出来的人才,如果真是自己的学问不好的话,对文章格式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?若说科举真有什么弊端,那便是士人一旦堕入到体制中,把那独立精神渐次消磨了,以至于逐渐变成了皇权的附庸,为功名利禄所迷醉。唐太宗说“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” ②,并非只是得到贤才的喜悦,同时也有把控士人之心的得意。在科举大兴之后,原有的士族门阀的势力便被大大削弱,那些从民间进入庙堂的新秀们不但能取代他们原有的功用,同时还保持着对皇帝的绝对忠诚,因为他们的所有权力都直接来自于帝王。而在皇权大获全胜的同时,却也标志着“士”身上贵族色彩的褪去,这不仅仅是政治话事权的丧失,同时也有各方面价值的沦丧,他们的学问,他们的操行都不再是自己的,而是可以被称量、可以被售卖的交易品,至于对象,便是那高高在上的皇权,可大部分的知识分子,却很少能明白过来。过往“王马共天下” ③,士族与皇族合作的景象,已永远成为历史,士人在皇座前的头颅也压得越来越低,这是随着皇权的不断加强而产生的。而明清时期,恰恰是君主专制的高峰,科举在此时并没有发生什么本质的变化,而人心颓败之势,却渐趋恶化。如果说都是为了适应科举制的话,那未免太过冤枉,只能说,世俗往往只看到国家养士的尊荣,却少有明白过往国士报国的责任的,最终科举会堕落为一种纯物质性的活动,也只能慨叹世道艰难了吧,毕竟制度的出发点还是让人“趋利避害”,以维护最基本的社会稳定,可是人却慢慢把本心给抛却掉,以物欲为本,这又是制度最初的订立者所始料未及的了。
  孔子与子贡品评士行④,至上为“行己有耻,使于四方,不辱君命”,不悔于心,不愧于国,可谓国士,《儒林》中萧云仙正有此际遇,真儒们应有此资格,可惜时运不昌,徒叹奈何;次之为“宗族称孝焉,乡党称弟焉”,敬重道德,自成教化,虞博士便是如此;再次为“言必信,行必果,硁硁然小人哉”,无论如何都贯彻自己的言行,虽不为君子所取,但也教人敬重,说的是凤四老爹那样的侠士。至于那些身在庙堂的“斗筲之人”,就离士太远太远了,《儒林》之中此种人何其之多,不需赘述。偏偏在书中,只一个庙堂之位,便让无数好男儿折腰俯就了,千载之下,士风沦落如此,也难怪迟衡山感叹“礼乐不兴”,这是孔子留下来的老课题了。只可惜随着真士人的消逝,已很少有人有这样的责任感了。“士”原本应当成为社会的良心,可此刻他们却也需要人来拯救,也就无怪吴敬梓会进行这样的创作了,他在描写范进、严监生、匡超人等病笃之人的问题同时,也希望通过塑造虞博士、杜少卿、萧云仙等理想人物来探寻救世的良方,他的痛心和焦虑于此可见一斑,是以最后他的失败也更为惨淡,随着贤者们的落幕,读者们便只能在市井人物身上聊作安慰了,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遗憾,却也达到了吴敬梓的极限。然而他自身的苦心孤诣,包括对现实环境的清醒认识和对古老士行的真诚向往,却不得不让人对他的努力表示由衷的赞誉与钦佩。
  注释:
  ① :出自《儒林外史》会校会评本第一回. (清)吴敬梓著.光绪十四年鸿宝齋石印本,错字参上海海左書局印校改.
  ② :出自五代.王定保《唐摭言》卷一,三秦出版社,2011.2.
  ③ :出自《晋书.卷九八.王敦传》,(唐)房玄龄等著.中华书局,1996.4.
  ④ :出自《论语·子路第十三》,《论语译注》,中华书局,2016.12.
  参考文献:
  [1]《儒林外史》会校会评本. (清)吴敬梓著.光绪十四年鸿宝齋石印本,错字参上海海左書局印校改。
  [2]《中国科举制度研究》.王炳照,徐勇主编,河北人民出版社,2002.6。
  [3]《儒林外史与中国士文化》.胡益民,周月亮著,安徽大学出版社,1995.11。
  [4]《释<儒林外史>中提到的科举活动和官职名称》. 翦伯赞著,《翦伯赞历史论文选集》,人民出版社,1980.2。

 

  • 【发布时间】2016/6/7 20:05: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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